旧梦依稀，历历在目，佳人已去，岁月已老，向谁诉说衷肠呢？

　　沈园，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，原为南宋时期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园，又称“沈氏园”“沈家园”。

　　因南宋大诗人陆游与其表妹唐琬传颂至今的爱情故事而闻名于世，是著名的旅游景区。

　　景区内亭台楼阁，小桥流水，绿树成荫，包含孤鹤亭、半壁亭、断云石、双桂堂等景观，形成“断云悲歌”“春波惊鸿”“残壁遗恨”“孤鹤哀鸣”“宫墙怨柳”“鹊桥传情”等景点，皆与这段凄婉的爱情故事有关。

　　爱一个人，爱一座园，可以延续半世乃至一生。我们吟诵沈园内一行行题壁诗，书卷中一首首感怀诗，似乎可以明了什么是爱，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情。

　　一、双双题诗，泪眼迷蒙

　　陆游和表妹唐琬的悲剧婚姻，很多人想必早已知晓。二人从小就在一起，可谓两小无猜，情真意切。宋高宗绍兴十四年（1144），陆游20岁，唐琬16岁，二人喜结连理，婚后夫妻感情甚笃。

　　不料因为唐琬才貌双全，陆游耽于情爱而有误前程之嫌，引起了陆母的不满，且唐琬进门一年未孕，陆母遂令儿子休了唐琬。

　　陆游曾另筑别院安置唐琬，待母回心转意再当计议，其母察觉后，命陆游另娶王氏为妻。王氏婚后一年就生下一子，四年里共生三子。唐琬也改嫁于南宋宗室、富庶之家的赵士程，从此后这两位有情人天各一方，只能隐情别离。

　　光阴荏苒，日月如梭，转眼到了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（1155年），也就是他们分别后的第11年，一个暖风熏熏、花草茵茵的春日，陆游和唐琬在沈园不期而遇。本来赵士程与陆游就熟识，夫妻二人邀请独自游玩的陆游一起共饮。席间，陆游深感其情，怅然久之，不知不觉喝醉了。

　　醒来之后，佳人已去，独自伤怀，乘兴于墙壁上挥写下那首让我们泪湿青衫的《钗头凤》：

　　红酥手，黄縢酒，满城春色宫墙柳。

　　东风恶，欢情薄。

　　一杯愁绪，几年离索。错，错，错！

　　春如旧，人空瘦，泪痕红浥鲛绡透。

　　桃花落，闲池阁。

　　山盟虽在，锦书难托。莫，莫，莫！

　　在这首词中，陆游表达了对唐琬的殷殷思念，也追悔自己年轻时的懦弱和无奈，尤其是三个“错”、三个“莫”字，道尽了满腹幽怨、满腔悲苦。

　　再说唐琬，离开沈园后，她心中无限伤感涌了上来，却又不能表达。担心陆游醉酒之后不知何踪，可又不能前去问讯，只好又一次来到沈园，蓦然看见陆游的题壁诗《钗头凤》，愈加悲痛欲绝，情不自已，遂借来笔墨，倚在一旁，应和一首《钗头凤》：

　　世情薄，人情恶，风送黄昏花易落。

　　晓风干，泪痕残。

　　欲笺心事，独语斜阑。难，难，难！

　　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

　　角声寒，夜阑珊。

　　怕人寻问，咽泪装欢。瞒，瞒，瞒！

　　唐婉用这首和词，谴责了封建礼制的残酷和世态炎凉的险恶，同时也对那段感情忘不了、放不下、舍不断的无奈，特别是三个“难”、三个“瞒”字，倾诉走不出情感藩篱的苦衷和以泪洗面、强颜欢笑的痛彻。正因为活得累、过得苦，唐琬身体每况愈下，题诗两年之后，也就是在她28岁那年郁郁而终。

　　二、独自游园，情何以堪

　　唐琬去世后，沈园成了陆游的伤心之地，他经常来到沈园，伫立二人的题壁诗前，无语凝噎，徒增伤悲。62岁那年，陆游又一次漫步沈园，踯躅春波桥上，流连葫芦池畔，写下了《沈园葫芦池诗》：

　　可怜情种尽相思，千古伤心对此池。

　　滴下钗头多少泪，沈家园里草犹悲。

　　该诗用近乎白话一样的描叙，抒发自己的几多凄凉、几多悲怆！一个“可怜”，一个“千古伤心”，直陈胸臆，直入肺腑，道不尽留恨一世、遗恨千古！

　　68岁的时候，他再来沈园，小园已易主，又题诗《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，40年前，尝题小阕壁间，偶复一到，而园已易主，刻小阕于石，读之怅然》：

　　枫叶初丹槲叶黄，河阳愁鬓怯新霜。

　　林亭感旧空回首，泉路凭谁说断肠。

　　坏壁醉题尘漠漠，断云幽梦事茫茫。

　　年来妄念消除尽，回首禅龛一炷香。

　　这次是深秋时节，正易怀远追思，诗人以河阳令潘岳自比，突出自己双鬓染霜。题壁亭破败了，诗人的思念没有断绝，一炷香、一缕灰，寄去绵绵情思。至今沈园尚有“断云石”之景，暗喻陆游与唐琬的爱情“断而不忍分离”。

　　不仅如此，陆游还睹物思人，追忆往日情怀。

　　63岁时，友人采得菊花缝制菊花枕送与他，勾起了陆游美好的回忆。当年与唐琬新婚燕尔时，二人曾采集菊花晒干做枕芯，缝制了一对“菊花枕”作纪念。而今抚枕追昔，往事浮上心头，赋诗记之：

　　采得黄花作枕囊，曲屏深幌閟幽香。

　　唤回四十三年梦，灯暗无人说断肠。

　　旧梦依稀，历历在目，佳人已去，岁月已老，向谁诉说衷肠呢？他在编辑自己的诗稿时，翻出了新婚时题写的“菊枕诗”，吟诗感慨：

　　少日曾题菊枕诗，蠹编残稿锁蛛丝。

　　人间万事消磨尽，只有清香似旧时。

　　虽然岁月沧桑，时过境迁，可那缕缕菊香一直萦绕于怀，爱人的音容笑貌化作沈园的绿水清波，总漾在他的心间。

三、历久弥坚，矢志不渝

　　多少年多少次，陆游每次来沈园，都有不一样的风景，不一样的感受，但对唐琬的痴情一直没有改变。

　　宋宁宗庆元五年（1199年），陆游已是75岁的古稀老人，但他人老情未了，唐琬的一颦一笑他怎能忘怀，最后一次的沈园相逢、匆匆题诗，此情此情刻在他的脑海之中，陆游不觉再次迈进沈园，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和痛苦，写下了《沈园》二首：

　　其一

　　城上斜阳画角哀，沈园非复旧池台。

　　伤心桥下春波绿，曾是惊鸿照影来。

　　其二

　　梦断香消四十年，沈园柳老不吹绵。

　　此身行作稽山土，犹吊遗踪一泫然。

　　前一首，诗人回忆过去在沈园和唐婉的那次相会，也是永诀。四十多年了，园子已是三易其主，当年两首《钗头凤》题壁上也布满了灰尘。可是亲爱的人儿，你翩若惊鸿，飘然在春波之上，给我最美丽最动情的嫣然一笑。

　　后一首表达诗人对唐琬的痴情不改。转眼你离去四十多年了，园子里曾经茂盛的柳树老了，我也将不久于人世，化作会稽山的一抔黄土，但是只要我还能动弹，就会风雨无阻来这里祭奠你。

　　到了垂暮之年，陆游甚至住到了沈园附近，为的是每年春天方便来此凭吊，每次或诗或词必有寄情。81岁那一年那一夜，他梦游沈园，醒来感慨万端，遂以《十二月二日梦游沈氏园亭》记之：

　　其一

　　路近城南已怕行，沈家园里更伤情。

　　香穿客袖梅花在，绿蘸寺桥春水生。

　　其二

　　城南小陌又逢春，只见梅花不见人。

　　玉骨久成泉下土，墨痕犹鏁壁间尘。

　　第一首写自己梦中尚未走进园门已经惴惴不安，入园之后更是因景思人，感伤之情倾泻而出。第二首把梦游的镜头锁定在题壁诗上，表达了对已亡人久久不泯的思念之情。此组诗抒写哀婉深挚，凄楚动人。

　　据宋末元初词人、文学家周密所编篡的《齐东野语》记载，陆游82岁又一次凭吊唐琬，预感自己来日无多，像立遗嘱似的，写了一首绝句《城南》，叮嘱子女为他守护那道留有他和唐婉墨迹的墙壁，诗曰：

　　城南亭榭锁闲坊，孤鹤归来只自伤。

　　尘渍苔侵数行墨，尔来谁为拂颓墙？

　　拂去题壁上的浮尘苔藓，悲从中来：我这孤鹤一般的人儿，又来看你了，我死后谁来为你扫尘除垢呢？时至今日，沈园之中依然矗立一座高大的宋代亭轩“孤鹤轩”。

　　陆游84岁时，也就是在他即将告别人世的前一年，再游沈园，写了一首《春游》诗，对唐婉作最后的怀念：

　　沈家园里花如锦，半是当年识放翁。

　　也信美人终作土，不堪幽梦太匆匆。

　　这是一段长达六十余年的生死铭记，诗人却道：我也快要和你一样化作一丘黄土，如此一来，“不堪幽梦太匆匆”，我又会和你团圆在一起，不会阴阳两界阻隔了。

　　陆游去世前五年，金元之际的元好问借凭吊雁丘感慨道：“问世间，情为何物？直教生死相许。”是啊，爱与别离无所谓幸与不幸，只要记住那惊鸿一现的爱恋，就足够了。历经近千年风雨剥蚀的沈园，承载了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，告诉我们：什么是世间真爱，什么样的爱可以亘古不变，痴情不改！

　　-作者-

　　刘琪瑞，男，山东郯城人，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，出版散文集《那年的歌声》《乡愁是弯蓝月亮》和小小说集《河东河西》。